【皇悅】─ 如果

　　〈上〉




　　醉飲黃龍與極道先生大眼瞪著小眼，無語對看。




　　率先動作的是醉飲黃龍，他輕輕關上門，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極道微微瞇起眼又睜開，繼續方才的動作，套上穿了一半的衣服，絲毫也沒有被人窺見更衣畫面的窘境。




　　剛剛......被看見了嗎？將衣領拉正時極道一邊想著。




　　應該是看見了吧？這麼明顯不可能沒看到。




　　晚餐的時候再見到醉飲黃龍，對方的神色毫無異狀，一切都如往常一樣；極道盯著醉飲黃龍看，後者吞下一口飯，摸摸臉：「有飯粒嗎？」




　　極道先生搖搖頭：「沒有。」




　　「喔。」




　　醉飲黃龍喝完一碗湯，放下碗筷：「我吃飽了。」




　　「自己洗碗。」




　　「嗯。」




　　拿起自己的碗筷走進廚房裡洗碗，這個稀鬆平常的動作對醉飲黃龍來說卻是不久前才學會的事情，以前他從來不會做這種事，也不可能有機會做這種事。




　　很多時候醉飲黃龍都會想，如果當時乘坐的天外之石沒有掉落在嘯龍居，那麼後來的龍生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可惜沒有如果，只有現在，而現在的醉飲黃龍學會了洗碗這件事，學會了掃地這件事，學會了進內室要脫鞋這件事。




　　那位自稱是極道先生的救命恩人，冷著臉托著腮臥在長廊上，指手畫腳要他出賣體力還恩情，對此醉飲黃龍沒有太多的感想，受人點滴當泉湧以報，這點常識他還是懂得，只是有時候某位的要求不合理的時候，醉飲黃龍也無可奈何。




　　「那啥，唱首歌來聽聽。」




　　「不會。」




　　「嘖，唱歌都不會，那跳舞吧。」




　　「不會。」




　　「跳舞也不會，那你還會做什麼？」




　　「......」




　　「彈琴呢，彈琴總會了吧？」




　　「不會。」




　　「早知道你不會，讓先生我露一手給你瞧瞧吧，學著。」




　　當極道先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把琴的時候，醉飲黃龍覺得根本是這人自己想彈琴在找藉口而已。




　　聽著高山流水的琴聲，眼前之人的神情如此專注，醉飲黃龍抬頭看看天上的白雲跟枝頭的梅花，明明是優雅安神的悅耳之聲，為什麼聽起來有一絲絲的寂寞呢？




　　飯後醉飲黃龍總有練刀的習慣，在自己房間前的空地練完刀後就會去後院的泉池淨身；今日不知為何有點無法凝神，醉飲黃龍多練了一個時辰才結束功課。




　　極道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才正要開口阻止對方，卻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音，又聽見對方說：




　　「好友？原來你在此。」




　　今日犯懶在溫泉裡多泡了一些時候，沒想到就遇上這種情況了，極道拍拍額頭。




　　極道瞧瞧對面之人，那人靠著池岸閉目養神不發一語，極道思考著該如何開口，猶豫不決著，感覺溫泉的池水好像越來越熱，讓他的頭腦越來越不清楚，極道先生知道是自己泡太久的溫泉導致頭暈，他應該要趕緊離開泉水才對，但是......




　　「好友？」




　　醉飲黃龍不知何時已靠近極道身邊，一臉擔憂著看著那位明顯不太對勁的人。




　　「醉飲黃龍你......」先上去吧。




　　後面的話還未說出口，極道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滑落水池裡。




　　再度睜眼已經是天亮之時，看著窗外明亮的光景，極道先生唰地一聲用力掀開蓋在身上的棉被；身上穿著乾淨的褻衣與褻褲，連髮絲都梳得整齊用絲帶綁好放在身側。




　　極道迅速跳下床穿戴好外衣出房門，在前院找到那個想找的人。




　　醉飲黃龍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而回頭：「你起來了？」




　　一起床就急迫想找醉飲黃龍的極道，見到人反而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並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眼神專注而凝重，手中拳頭緊握像是緊張而壓抑。




　　醉飲黃龍不明白極道先生想做什麼，但看對方氣勢洶洶想必是有要事相告，屏氣凝神待先生開口解惑。




　　「昨日你幫我換的衣裳？」極道好不容易開口問出一句。




　　醉飲黃龍不明就裡地點點頭：「對。」




　　極道先生的拳頭急速飛出，狠狠砸在醉飲黃龍的腹部上。




　　「你這渾蛋！」




　　毫無防備的醉飲黃龍倒臥在地上，望著盛怒而去之人的背影，怎麼也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自己要挨這一拳。







　　〈中〉




　　這一天從清晨就開始在下雨，不是嘩啦啦的大雨，而是綿綿的細雨，細細長長地滴落在身上，沒有感覺卻濕了一身；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氣味，又沉又重，讓心頭也跟著打著結。




　　極道懶洋洋地趴臥在內室裡，今日一整天都沒有做事的心情，本來預計要上街採買生活用品，但這天候想必也無市集，只好另擇他日。




　　「怎麼突然就下雨了，昨日的陽光明明這麼刺人，話說那隻龍去哪了？從早飯後就不見蹤影......」極道先生自言自語著，無聊看著窗外那些被他施了術法的梅樹，任雨水如何拍打也絕不會掉落。




　　一直到傍晚時分，極道坐在餐桌前望著對面空蕩蕩的位子，舉起筷子欲夾菜，突然甩手站起身：「你你你你你！究竟又要欠我多少！」




　　奪門而出的同時，天際突然閃爍刺眼亮光，隨之而來是震耳雷聲，轟隆隆地打在極道心上，震撼的感覺比拍打身體的雨水還要強烈。




　　顧不得撐傘而行，在雨中狂奔尋人的極道憑著直覺朝某個方向前進，隱隱感覺有種氣息散發著吸引他去；越走越遠，但偏僻的山區某種氣息更是強烈。




　　入眼的是那人倒臥血泊中的情景，天空閃電不斷、雷震不停，大雨傾盆而來，一切都不在極道感知裡；極道停下腳步緩緩進入山洞，蹲下身輕輕檢查著對方的狀況。




　　「嘶......」




　　微弱的氣息也是氣息，極道終於鬆一口氣，著手替醉飲黃龍處理傷口；雖然止了血但傷口太大要做更仔細的醫治才行，醉飲黃龍的目前的情況不適合搬動，但不醫治恐怕會惡化到更難處理。




　　極道先生輕咬唇瓣，最終還是抬手施法，唸出神秘口訣，施行來自家鄉的特殊術法。




　　醉飲黃龍的傷口終於穩定下來，極道擦去額頭的汗水，喘口氣閉上眼睛休息養神。




　　極道睜開眼，聽著洞外的雨聲漸漸轉小，變成稀稀落落的滴答聲，望著眼前之人的容顏出神；那日從天而降的巨大石塊引發兩人認識的契機，如果醉飲黃龍降落的地點不在嘯龍居，那自己又會是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是不是依然無聊時彈彈琴、煮煮茶、賞雪賞梅賞孤芳？




　　但沒有如果，人生若有如果就沒有現在山洞裡的極道先生跟這條又讓自己受傷的笨龍。




　　思考著後續該如何處理醉飲黃龍，總不能一直待在山洞裡，但這傷勢又不宜搬動，更何況自己也搬不動......極道心思千迴百轉，卻發現醉飲黃龍有些狀況。




　　「冷……」




　　醉飲黃龍身體微微顫抖，極道先生輕觸對方額頭，有些微燙，大概是傷口引起的發燒。




　　極道想盡辦法點燃火材讓山洞溫暖起來，卻還是聽見醉飲黃龍喊冷，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面上卻為難起來，神情十分古怪，又氣又惱：「醉飲黃龍，你等著簽嘯龍居長工的死契吧！」




　　纖長的蔥白手指解開自己的衣帶，極道將全身衣物褪去，與醉飲黃龍的裸身緊密相貼，緊擁對方讓身體的溫度互相傳遞。




　　奔走尋人跟心緒擔憂讓極道倍感疲勞，緩緩閉上雙眼。




　　醉飲黃龍睜開眼睛，又閉上，再度睜開，看著火光熠熠的山洞，腦中還是一片空白。




　　我死了嗎？還沒嗎？這是哪裡？我還活著嗎？




　　身體有些僵硬，疼痛感也很明顯，傷口甚至有灼熱的感覺。




　　會痛，就是還活著了。




　　醉飲黃龍閉上眼，原來我還活著。




　　想試著活動僵硬的身體，才發現有一人緊緊抱著自身，還小心翼翼地沒有壓到傷口，那人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想必是極度疲憊正沉睡著。




　　是極道救了他吧，醉飲黃龍想。來到苦境卻因為意外而失去原有的記憶，是極道收留陌生的他，讓他學習什麼叫做生活；在被刀無后暗算後重傷的現在，也是極道尋到他，仔細的照護他。




　　醉飲黃龍看著極道先生的睡顏，從眉毛看到嘴角，一點一寸很仔細看著；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這麼貼近過，即使是他的弟弟也沒有，如此緊密的貼合，如此近距離地面對著，身為御天龍族的的繼承者，身旁的人對他只有敬畏，就算是他的母后，也不曾將他抱在懷裡；醉飲黃龍是第一次與一個人這麼親近，讓他產生了異樣的感覺。




　　心臟的地方好像又脹又暖，為什麼呢？是受傷的關係嗎？但沒有不適的感覺，反倒心情有點不錯，明明不久前才發生那種事，現在好像不太在意了......




　　醉飲黃龍動動手指，緩緩抬起手，食指輕觸著極道的面容，畫出纖細的輪廓，他覺得此時的極道看起來有點不一樣，想用那個詞來形容對方。




　　美。




　　明明是看了好久的容顏，卻突然覺得很美，比雪景中的梅花還美，比夕陽的餘暉還美，醉飲黃龍說不出更多的形容與比喻，就是單純覺得，美。




　　極道的睫毛輕顫，纖長濃密的睫毛像兩片扇子一樣搧動著，緩緩甦醒過來；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讓極道非常不舒服，他想伸展手腳讓身體舒緩一下，卻碰到另一具軀體。




　　頓時想起什麼，抬頭一看對上兩隻清亮的眼眸，眼裡藏不住的笑意傳達到極道心裡。




　　「笑什麼！」推開眼前人，極道翻身迅速撈過烤乾的衣服穿上，臉上微微泛紅。




　　「沒什麼。」




　　只是笑，還好天外之石是降落在嘯龍居。




　　只是笑，還好遇上的人是你。




　　只是笑，還好沒有如果。







　　〈下〉




　　重傷讓醉飲黃龍恢復了原有的記憶，他憶起自己是上天界的御天龍族，而且是龍族之首天尊皇胤，還憶起自己來到苦境的原因與自己的四個弟弟。




　　「所以呢？告訴我這些幹嘛？」




　　「就是想告訴你而已。」




　　「嗯，我知道了。」




　　極道趴臥在內室裡懶散無力的模樣讓醉飲黃龍有些想法，之後他從廚房裡端了一碗湯出來。




　　「這是什麼？」極道噁心地看著這碗又黑又稠的東西。




　　「紅豆湯。」




　　「......你確定？」紅豆湯為什麼是黑色的？紅豆呢？




　　「西街的大娘教我煮的。」




　　「你、你煮的？」極道瞪著醉飲黃龍，後者點頭。




　　「......好吧。」雖然極度不願，但看在對方如此用心的份上也勉強喝一口吧。




　　鼓起勇氣將調羹放進嘴裡，意外地味道竟不差，雖然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是紅豆湯，但嚐起來卻有濃郁的紅豆味，甜度調配還算可以，不會過甜。




　　放下心大方吃起紅豆湯，極道問：「為什麼煮紅豆湯？」




　　「你需要。」




　　「我需要？」




　　「嗯。」




　　極道揪著眉頭想，為什麼自己需要紅豆湯？自己曾經有說過想吃紅豆湯嗎？有嗎？有嗎？突然想到什麼，瞬間紅了一張臉。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不會是......」




　　「嗯。」醉飲黃龍點點頭。




　　點什麼頭啦！你又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你需要。」醉飲黃龍又說了一次。




　　極道遮著紅臉：「你為什麼會知道？」




　　「我把你的情況向西街大娘請教。」




　　那什麼西街大娘也太多管閒事！而且這紅豆湯也太詭異了吧？為什麼越吃越甜？這麼甜卻不會膩，為什麼？極道在心裡碎唸，手中動作卻沒有停下，持續舀起紅豆湯放進嘴裡。




　　「風悅。」




　　極道瞪眼：「叫我極道，或像平常那樣喊『好友』。」




　　恢復記憶後的醉飲黃龍依然還是使用著『醉飲黃龍』這個名字，卻改口叫極道的名字，不再像以前一樣喊先生或是好友，不管極道重申多少次，醉飲黃龍還是固執地唸著風悅二字。




　　「風悅，這個給你。」絲毫不理會極道的要求，醉飲黃龍遞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片晶瑩剔透像是礦石一樣的東西，約手掌般的大小，非常的薄卻很堅硬，還隱隱散發著金色光芒。




　　極道的眉頭又糾結起，近日醉飲黃龍總是送他東西，小如腰飾、衣帶，大如服飾、琴座，或是街上買的甜食跟路邊發現的野花，林林總總什麼都有，問他為什麼送，總是回答四個字：「就是想送。」




　　盯著這薄片發出的金光，極道隱約覺得這東西與往常醉飲黃龍所送之物不同，不是如表面上是一塊稀奇的怪石而已，瞪著對面始終笑著要他接下禮物的某人。




　　「這是什麼？」




　　「風悅先收下我再告訴你。」




　　「不，你先說我再考慮要不要收下。」




　　「你先收。」




　　「你先說。」




　　「你......」




　　「說不說！」




　　「咳、好吧，這是......我的鱗片。」




　　「嗄？」極道差點被紅豆湯嗆到，趕緊放下碗。




　　「我的鱗片。」醉飲黃龍再說一次。




　　極道無言。你送鱗片給我幹嘛？




　　似乎知道極道的心聲，醉飲黃龍解釋：「這是逆鱗，龍鱗裡最堅硬的一片，可以用來護心，而且龍神的鱗片有祝福加持，可以保你平安。」




　　極道揉揉太陽穴，他覺得頭有點痛，為什麼要把這麼珍貴的逆鱗送他？失去了最堅硬的逆鱗，龍神用什麼來護自己的心？




　　望著那片逆鱗良久，極道緩慢而慎重的開口：「醉飲黃龍。」




　　「嗯？」




　　「你在追求我嗎？」




　　醉飲黃龍點頭：「對。」




　　「如果我接受逆鱗，代表的意義是什麼？」




　　「你將是我唯一的伴侶，一生互相扶持，至死不渝。」




　　龍神的護心鱗保護伴侶，就由伴侶來守護龍神。




　　極道的指尖觸碰逆鱗，清涼的觸感傳來，將鱗片放進掌心握緊，再放開，再握緊。




　　「那我就收下了。」




　　醉飲黃龍笑。




　　如果當時我沒有遇見你，我也一定會再另一個時空與你相遇，因為沒有如果，只有現在。